人民日报记者 胡笑源
电梯安全关系千家万户，作为特种设备，电梯维护与保养有严格的标准化流程，行业内有电梯安全“三分靠制造，七分靠保养”的说法。然而，不少读者反映，自家小区电梯维保存在以修代保、走过场、记录造假等问题，为电梯安全埋下隐患。记者就相关问题进行了调查采访。
读者反映，小区电梯故障频发，却看不到维保记录，或者存在记录造假问题
近日，四川成都市读者王先生在人民网“领导留言板”留言称，小区电梯故障频发，两个月内就发生近10起按键失灵、电梯困人事故。
“有一次电梯骤降了4层楼，被困人员拨打电梯里张贴的救援电话，维保公司却说这部电梯不属于他们的维保范围。”事后，物业称是更换维保公司后未及时更新联系方式所致。“现在电话虽然能打通，但维保公司只在电梯出现故障的时候来维修，平时没看见有人定期维保。”王先生说。
山西太原市读者房女士反映电梯内无监控，求助铃形同虚设。“我家是去年刚交付的新房，电梯却多次出现骤停、打不开门等故障。有邻居被困近一个小时，反复按电梯里的求助铃都没有反应，轿厢里没信号，最后被别人发现才帮忙拨打了救援电话。”房女士说，业主投诉后，物业承诺定期安排电梯维保，但说是有维保，“没有任何维保记录，电梯仍隔三差五出问题。”
还有一些地方虽然有电梯维保记录，却存在不规范、造假之嫌。有网友反映，“电梯里张贴的维保记录单上，日期还没到，维保记录已填好”；“维保记录单就是一张表格纸，包含日期、维保人员姓名等信息，业主无法辨别真伪，更谈不上监督。”
我国对电梯维保有严格的规范要求。国务院2003年制定、2009年修改的《特种设备安全监察条例》规定，电梯维保必须由取得相关资质和许可的单位或电梯制造单位进行。电梯应当至少每15日进行一次清洁、润滑、调整和检查。2017年，由国家质检总局批准颁布的《电梯维护保养规则》规定，维保单位必须提供24小时应急响应服务，接到电梯困人故障报告后，通常需要在30分钟内抵达现场实施救援。此外，应建立每台电梯的维保记录，归入电梯安全技术档案并至少保存4年。
电梯为何需要如此频繁、严格的维保？某电梯品牌技术顾问王亮介绍，“电梯是一个复杂的机电系统，有上万个零部件，磨损、老化是必然趋势。定期维保的主要目的是及时发现问题，消除隐患。”
今年2月18日，云南昆明某小区发生一起电梯故障致人死亡事件。在短短一分钟内，电梯轿厢骤升，以高速撞击井道顶部，导致乘梯人当场死亡。事故调查组披露的调查报告显示，该电梯的维保人员未按规范要求清洁、润滑、检查电梯制动器铁芯，没能及时发现电梯安全隐患，更换制动器减震垫，导致悲剧发生。
据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发布的数据，2024年，共发生电梯事故41起，死亡27人，占2024年特种设备事故起数31.06%。“不是说电梯只要按时维保就一定不会出现故障，电梯安全还与设备质量、使用环境、使用单位的日常管理密切相关。然而，按时按量维保可以有效防止小问题演变成大事故，是电梯长期安全运行的生命线。”王亮说。
维保专业人力不足，物业倾向低成本维保，行业低价竞争严重，缺乏有效监管
在实际使用中，电梯维保落实情况如何？
依据《电梯维护保养规则》，电梯维保以半月、季度、半年、年度为周期。以居民住宅楼较为常见的曳引式电梯半月维保为例，维保内容和要求包括对电梯的机房、井道、轿厢、安全装置等部件的检查、清洁、润滑、调整等31项。
“实际操作中维保工很难按时按量完成全部的维保要求。”河北某电梯品牌维保工常丁（化名）告诉记者，他所在的片区只有2名电梯维保工，却承担着161台居民住宅电梯的维护和保养任务，远超《河北省电梯安全管理办法》中每名电梯维保工负责电梯不得多于30部的规定。
“我所在的片区老旧小区多，电梯故障率高。一次常规的半月保养通常需要1小时左右，对于使用频率较高或老旧电梯，保养时间可能延长至2小时以上。我和同事即便全年无休、24小时待命，也只能保证及时维修出故障的电梯、更换零配件。至于日常维保顶多做做清洁，不可能把几十项维保内容从头到尾做下来。”常丁说。
有统计数据显示，目前我国在用电梯达1200万台，与之相对的却是电梯维保人力不足，招工难、留用难、缺乏专业性人才是行业面临的普遍困境。
常丁告诉记者，从事电梯维保必须持有《特种设备作业人员证》（也称“T证”），但大部分维保工都是在应聘后培训获得的。“从事这项工作前，我从来没有接触过电梯维保。入职后经过几个月的培训考到T证后就上岗了，遇到不会修的故障就在微信群里问其他师傅。”
据了解，初级维保工月薪普遍在3000—5000元，熟练工能达到5000—6000元，维保工的职业认同感和尊严感也普遍偏低。“有时电梯维保要求暂停运行，一些业主以为电梯老修不好，会抱怨、投诉。很多人干几年就不想干了。”常丁坦言。
在住宅小区电梯的日常使用和管理中，物业为节约成本，通常会选择更低价的电梯维保。
河南交投颐康物业服务有限公司经理马明认为，物业为节约成本倾向选择低价维保。他介绍，居民住宅小区电梯维保的资金来源有3种。物业费一般只涵盖电梯日常保养和中小型维修的费用，如果电梯需要大修则需申请住宅专项维修资金，或者按照“谁受益谁付费”的原则，向业主筹集资金。
“随着电梯使用年限的增加，故障率会随之升高，所需维保费用也更多。业主对物业费涨价十分敏感，动用住宅专项维修资金需要多数业主同意，且申请手续复杂、流程长。动员业主筹集资金更难，常有物业想修、业主不想出钱的棘手情况。”对此，马明颇感无奈。
电梯过了保修期后，一般由物业公司招标委托电梯维保单位负责维保。马明介绍，“市场上有两种维保公司选择：电梯原生产厂家和第三方维保公司。前者提供的零部件和技术适配度高，维保效果好，但价格较高且按年收费，一台电梯一年保费可达上万元。第三方维保公司价格低，比原厂维保优惠两成左右，还可以灵活选择按月付费。”
而在维保的类型上，电梯维保分为清包、中包和大包3种类型，价格依次升高。清包指维保公司只提供技术人员对电梯进行日常保养，维修所需零部件和修理费需另付；中包、大包则指维保公司免费提供部分零配件或承担全部保养维修费用。“多数物业公司会选择价格最低的第三方维保公司的清包服务。”马明说。
为获得订单，电梯维保公司会尽量压低成本，竞相压价导致电梯维保服务水平降低。
10月30日，广东惠州大亚湾开发区管委会市场监管局通报了两起电梯行业反内卷处罚案例。其中，某小区原电梯制造厂家维保费用为每月380元/台，物业认为维保费用过高，将维保单位更换为维保费每月260元/台的某电梯公司，远低于市场正常价格。更换后，小区电梯故障率显著上升，相关投诉明显增多。
还有业内人士透露，一些清包服务的电梯维保公司会低报价抢用户，赢利主要靠后期销售零配件，导致以修代保成常态。有的维保公司甚至使用易损害零部件，通过提高更换频率增加收入。
此外，电梯维保缺乏有效监管。常丁告诉记者，维保记录造假的情况在电梯日常维保中十分普遍。“维保工不能按时赶到点位时会提前把下次的维保记录预先填好，反正公司不考核，主要是为了配合物业工作。”
马明表示，按照规定，物业公司应当为每部电梯配备安全员，并全程在现场监督维保过程。电梯除了按规定年检外，市场监管部门也会定期上门抽查。“但有些小区物业管理流程松散、责任落实不到位，部分老旧小区甚至没有物业，很难做到有效监督。”
强化电梯生产单位安全责任，多方合力破除行业内卷，创新维修资金使用机制
如何破解电梯维保落实不到位的难题？
中国电梯协会秘书长张乐祥建议，应从制度和规则设定层面入手，创新改进电梯维保规则，系统性治理电梯维保乱象。他认为，目前，电梯必须15天维保一次的规定值得商榷，电梯安全应避免过分强调维保需求而忽略电梯生产环节，应从生产端就严格把控产品质量。
去年7月，国家市场监管总局关于《特种设备安全监察条例（公开征求意见稿）》再次公开征求意见，修订稿中取消了电梯每15天维保一次的要求，主张强化电梯生产单位质量安全责任、增加电梯使用单位电梯自行检测相关规定，推动电梯维护保养由按时维保转变为按需维保。
张乐祥认为，可以渐进式尝试电梯维保新模式。“比如在部分地区试点月度维保、季度维保，在试验中监测电梯的事故率、用户投诉率。”同时，通过智能化监测、物联网等新技术，赋能电梯可预测性维保，提高维保效率，减轻维保工工作负担。
针对电梯维保的低价竞争，王亮建议，一方面政府部门应加强监管，核查清退不符合条件的维保单位。另一方面，多方努力破除行业内卷。如公开电梯维保的成本构成，引导市场理性报价；制定地方标准，明确人机配比和最低维保时限；行业协会应推动企业自觉维护质量底线，抵制恶意竞价。
在电梯的日常使用和管理中，要创新管理方式。马明建议，可以向业主定期分享电梯的安全信息，邀请业主到现场一同监督维保，通过逐渐建立认知，变被动告知为主动参与。此外，还可以利用物联网、扫码打卡、人脸识别等技术，确保维保人员“人到现场”，杜绝虚假维保。
针对电梯日常维保包含在物业费中，维修由住宅专项维修资金或业主出资导致维保、维修脱节问题，湖南株洲市通过为电梯投保进行了有益尝试。株洲市住建局房屋维修资金管理中心主任邢民介绍，株洲市在2021年启动“住宅专项维修资金增值收益引入电梯维修保险机制”改革试点，尝试通过推广“电梯综合保险”，引入“保险+服务”的市场化机制。
“居民缴纳的住宅专项维修资金存量大、支出少，我们通过提高资金的定期存款比例，将这笔资金的收益最大化。同时，将资金高出基准利率部分的增值收益专用于为电梯购买维修商业保险。”邢民介绍。
电梯出现故障，由保险机构负责理赔。为了降低赔付成本，保险机构会深度介入电梯的日常维保，进行全程监控和质量督导，有效减少了电梯“小病大修”、维保走过场、以修代保等问题。邢民介绍，截至今年11月底，株洲市已完成4665台电梯参保，平均电梯维修周期约1天，远低于未参保同批次电梯20天左右的维修周期，所有参保电梯在12345市长热线零投诉。
（马国栋参与采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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