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跟几个做实业的朋友吃饭，聊起供应链，大家都在唉声叹气。
有个做精密仪器的朋友，他的一个德国核心组件供应商，合作了快十年，价格、交付一直很稳。
去年开始，对方的交货周期从一个月拉长到三个月，还动不动就说“产能紧张”，价格也开始“一单一议”。
朋友后来才知道，人家在东南亚开了新厂，产能优先供给那边，说是为了“地缘风险分散”。
朋友的原话是：“十年交情，比不过一纸报告。”
这事儿听着耳熟。
把“精密仪器”换成“芯片”，把“德国供应商”换成台积电和三星，故事的主线几乎一模一样。
我们很多人看这几年的芯片战，容易陷入一种“背叛-反击”的情绪化叙事。
说台积电、三星“弃中投美”，是“背叛”；我们奋起直追，是“反击”；他们在美国建厂不顺，是“活该”。
这种叙事听着爽，但跟看爽文没区别，除了调动情绪，对我们理解真实的世界没啥帮助。
商业世界，尤其是这种千亿美金级别的牌局，几乎没有“情绪”的位置，全是冷冰冰的“计算”。
我们得学会像一个CFO那样，把这事儿拆开，算三笔账：金钱账、风险账，还有一本最关键的，叫“机会成本账”。
先算金钱账。
2020年那会儿，美国人一纸禁令，台积电和三星面临的选择题其实很简单：A，违抗美国，保住中国大陆这个占公司百分之十几收入的市场，但可能被断掉上游的美国技术、设备和软件（EDA），等于直接休克；B，遵守规定，暂时牺牲中国市场，去美国建厂拿补贴，保住命脉。
这道题，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CEO都会选B。
这不是个道德选择，而是个生存选择。
于是，台积电的120亿美金（后来追加到几百亿）砸向亚利桑那，三星的170亿美金投向德州。
看上去是“弃中投美”，本质上是交了一笔巨额的“保命费”。
但这笔钱花得值不值？
从后视镜里看，这笔投资的“值博率”非常低。
美国建厂的成本是个无底洞。
亚利桑那的工人，时薪要价35美金，还得从零开始培训。
台湾派过去的工程师，加班费得按工会的规矩翻倍。
三星在德州，光是解决地基的电压问题，就多花了十几亿美金。
这些都是真金白银的支出，直接拉高了单片晶圆的成本。
有机构测算，美国本土生产的芯片，成本比在台湾高出至少50%。
这50%的成本差，谁来买单？
补贴吗？
美国的520亿芯片法案，看着诱人，但发放过程跟挤牙膏似的，还附带一堆审计条款和限制条件。
最终，这成本还是得摊到客户头上，或者由企业自己“填坑”。
再算风险账。
台积电和三星去美国建厂，首要目标是“地缘风险分散”。
这个逻辑没错，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但他们可能没算清楚，从一个“篮子”挪到另一个“篮子”，会产生新的、完全不同类型的风险。
在中国大陆建厂，风险主要来自外部的地缘政治压力。
但在美国建厂，风险是内生的、系统性的。
工会文化、环保评估、法律诉讼、社区关系，每一个环节都是一个“成本中心”和“延期开关”。
台积电的工厂因为劳工问题，量产时间一再推迟。
三星的工厂，光是环评报告就补了好几次数据。
这种“软性成本”和“时间成本”，在最初的可行性报告里，恐怕是被严重低估了。
更要命的是，这种“风险分散”的行为，本身就制造了最大的风险——把中国这个全球最大的终端市场，亲手推向了“国产替代”的快车道。
这就引出了第三笔账，也是最重要的一笔账：机会成本账。
所谓机会成本，就是你为了得到A，所放弃的B。
台积电和三星选择了“保命”，放弃的是什么？
是未来几年内，中国市场本该属于他们的那块巨大蛋糕。
2021年开始，国内的手机、服务器厂商，一夜之间发现以前唾手可得的芯片没了。
恐慌之后，唯一的选择就是转向国内供应商。
中芯国际的28纳米产能利用率，从65%一路拉到满载。
原本在二线、三线挣扎的国产设备商、材料商，突然拿到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订单和试错机会。
这个过程，就像一个温室里的生态系统，突然被打破了。
以前，有台积电和三星这两棵大树遮天蔽日，下面的小草很难长起来。
现在，大树被挪走了，阳光、雨露一下子洒了下来，各种“小草”——中芯、华虹、长江存储，以及无数上游的设备和材料公司，开始了野蛮生长。
当然，我们得承认，这个过程很痛苦，代价也很大。
比如用DUV多重曝光去实现接近7纳米的工艺，成本高、良率低、周期长，商业上非常不划算。
但当“活下去”成为唯一目标时，“不划算”也得干。
任正非那句“求生的欲望使我们振奋起来”，不是一句口号，而是每个国产供应链企业最真实的写照。
结果是什么？
到2024年、2025年，牌桌上的形势已经悄然改变。
长江存储的NAND颗粒，已经能和三星掰掰手腕，小米这些大客户开始把订单从三星转向长江。
中芯的成熟制程，开始抢夺台积电南京厂的订单。
更深层次的，是北方华创的刻蚀机、上海微电子的光刻机、沪硅产业的大硅片……一条虽然还很脆弱，但五脏俱全的本土产业链，雏形已现。
这时候，台积电和三星回头再看，会发现一个尴尬的现实：他们在美国的“新家”还没完全盖好，院子里的活儿干得磕磕绊绊，成本居高不下；而他们“老家”的那个市场，已经被一群以前看不上的“穷亲戚”给分了。
他们想再回来，发现门槛已经高了。
客户已经习惯了多供应商备份，甚至把本土供应商作为首选，你的价格、服务，都得重新谈。
以前那种“爱用不用”的甲方地位，一去不复返。
所以，这真的不是一个“后悔”或者“原谅”的故事。
商业世界不相信眼泪。
这更像是一个关于“路径依赖”被强行打破的故事。
全球化时代，效率至上，大家默认选择最优解，形成了对台积电、三星这种头部玩家的路径依赖。
现在，地缘政治这只“看得见的手”，强行把大家推离了最优路径，逼着每个人去走那条更难、更贵但更“安全”的路。
对台积电和三星来说，他们的悲剧在于，他们体量太大，身处风暴中心，没有太多选择余地，只能被动地去支付这个“安全溢价”。
对我们而言，这无疑是一次代价高昂的“压力测试”。
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它也用最极端的方式，为我们打破“路径依赖”创造了窗口期，让我们有机会去补上产业链上那些缺失的环节。
未来，全球的半导体格局，不会再是过去那种“一个厨房供应全世界”的模式了。
它会更像每个社区都有自己的“社区食堂”，也许菜品没那么精致，价格也更贵，但至少能保证在极端情况下，大家都有饭吃。
在这个新格局里，台积电和三星依然是顶级的“米其林大厨”，但他们会发现，很多食客已经开始习惯，甚至爱上了自家“社区食堂”的味道。
这无关背叛，也无关原谅，这只是商业演化最真实、也最残酷的逻辑。
共勉共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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